返回首页
爱习作 > 作品 > 随笔 > 正文

月谷川上恒口堡

作者: 李杰森2023/11/20随笔

月河,发源于汉阴县境凤凰山麓高梁铺,与曲折回流的汉江呈"弓弦"状,似汉江弓之弦,从西北向东南迂回秦岭余脉与凤凰山之间流淌沉淀、积壤成川,在安康城上溯数里的许家台汇入汉江。

北魏郦道元作《水经注》云:"汉水右对月谷口,山有坂月川于中,黄壤沃衍,而桑麻列植,佳饶水田。故孟达《与诸葛亮书》,善其川土沃美也。"所谓坂月川,即由月河积淀而成的月型坝地,明清士人称月谷川,今人称之为月河川道。

郦道元从农耕文明的视角对坂月川的赞美溢于言表,而文中所言孟达则是三国名将,魏蜀吴鼎足之初在由西城(安康)、上庸(竹山)、房陵(房县)三县组成的新城郡出任郡守,因在蜀魏之间摇摆不定、反复易主被司马懿斩杀于任上。经营此地多年的孟达对坂月川理应比郦道元更为熟知,更能体味风土人情,遗憾的是《与诸葛亮书》早已散佚,有关详尽描述难以窥测,而"川土沃美"却是不争的事实。

好在农耕文明渐进缓慢,对于自然环境的作用力极其有限,从魏晋而至清中叶,想必坂月川并无二致,如落叶之静美,静谧千年。千年之后,关中大儒、方志大家王志沂亲历坂月川,极尽褒扬。

道光三年(1823年),王志沂跟随新任陕西巡抚卢坤游历陕南,从咸阳经汉中,在洋县渭门乘一叶小舟穿越黄金峡抵石泉县,十月初八达汉阴境入坂月川,立即被眼前景色迷惑:"俱水田,与江南无异,且道路皆坦途,竹树枫林,村居庐舍,与山光相映带",直呼即使元明大家倪瓒、黄公望笔下的画作也不过如此。兴之所至,赋诗一首,题为《汉阴》:

不信蚕丛路,居然有此乡。

岚低枫叶暗,露重稻花香。

村径泉声绕,人家竹影疏。

溪山佳妙处,画格入倪黄。

王志沂是道光年间关中儒学代表,晚年撰修《陕西志辑要》,集陕西地理沿革和风土人情之大成,成为不可或缺的历史典籍,尤以《艺文志》为人称道。而这次跟随卢坤以阅兵之名的陕南行,用极具诗人气质的目光审视汉水流域有别于关中的独特风韵。从九月十九到十月二十三,共计三十余天,逐日记述了咸阳、汉中、安康、商洛、蓝田等地的沿途见闻和历史掌故,辑录成册,名《汉南纪游》;还有感而发,以所见为题,赋诗二十八首,集为《游汉南诗》,二书合成一本文集叫《汉南游草》,散发出山南特有的醇香,在与时空对峙中映照月谷川记忆的门楣。

较《汉南游草》稍早有关坂月川的记载,是道光元年编纂的《三省边防备览》,作者严如熤,长期仕宦陕南,从旬阳知县到汉中知府而至陕安道总督。这是一部以记述军事防略为主旨的区域性专著,现存版本由安康士人张鹏飞自办书局"来鹿堂"刻印,记录了川、陕、鄂交汇处的道路交通、边防关隘,以及清廷与白莲教义军的重大战事,文字客观、沉静。书中《水路》一章专辟月河一节:"月河,发源汉阴厅东北山内,厅境资其灌溉,而水流不巨,小舟仅可行三四十里。"这一条严记似有误,张鹏飞刻印时有校注:(舟)可行一百六七十里。张的校注可信,因为在《三省山内风土杂识》中严如熤又作如下记录:

兴安府诸水,紫阳之洞河,西至四川交界之毛坝关三百数十里可行小舟。汉阴之月河,春夏潴而为堰,既资灌溉之利,秋冬小舟运载至郡,舟容数石。

秋冬的枯水期,一叶小舟装载数石谷物,沿月河直达安康,可见惜年坂月川不仅景色宜人,而且交通便捷,河运几乎贯穿全境。

曾多次沿316国道穿行月谷川,虽水流不复丰沛,舟行不复奢望,但视野开阔,平坦通达,伴随潺潺流水,稻田葱茏,竹影疏篱,鸟语花香,倘若除却电线、厂房和高墙建筑,与王心沂所记无异,只是工业文明的烙印早已扎根泥土,镶嵌于川、于山野、于乡愁间。

逐水而居的生物属性和农耕业态的自然禀赋,让平坦肥沃的月谷川成为先民栖息的不二选择,任人事更迭而世代相守,繁衍生息,聚集成市、成铺、成镇。在汉阴、安康双城之间,村落、集市、铺镇颇多,恒口当为集大成者。

月河出汉阴县城经涧池铺、双乳铺,绕越岭关向东流淌十余里,发源秦岭南麓叶坪镇的恒河由北向南注入,双河交汇,地域愈发开阔,土地愈发肥沃,先民聚而为镇,是为恒口镇。恒河亦衡河,恒口即衡口,从可查的史料看,建镇至迟不会晚于北宋元丰年间。

成书于宋真宗元丰三年(1080年)的《元丰九域志》这样记载:"金州,安康郡,治西城县,熙宁六年省平利县为镇入西城,西城(辖)五乡,衡口、平利二镇。"按照"皇权不下县"的规制,北宋以前历代官修地理志未涉及乡村建制,《元丰九域志》首次把镇列入州县治理名录,衡口镇方以最初的身份保留在历史文献中,以供资鉴。而撤平利县为镇,则自有缘由。

至于恒口集镇规模几何、人口多少,已无翔实资料可证。道光三年,王心沂旅行日记这样记述:"(十月初九)过双乳铺,上铁岭关,不甚高峻,路亦平坦,又三十里,恒口镇,宿,街长四五里,人烟辐辏,一大市镇也。"

其实,在卢坤、王心沂途经恒口之前的嘉庆年间,恒口是建有堡的,因为时过境迁,《汉南纪游》仅对街市作了记述,而对街上的城堡只字未提。翻开嘉庆二十年编撰的《安康县志》,一篇洋洋洒洒的《恒口堡记》赫然在列,作者为安康士人董诏,详细记录了筑堡的经过、规模和用途。

嘉庆二年,时任陕西按察使温承惠在平利、安康等地镇压白莲教义军,筹划建恒口堡,署理安康县令的赵廷麒率先响应,前后两次自捐白银一千六百两,募筹三千七百两,从嘉庆三年冬到嘉庆六年夏恒口堡建成,周长约2.2公里,高约5.3米,上置女墙约1米,四周堑壕沟,除四方设城门外,堡中偏西建重门1堵,甚为坚固。

嘉庆九年,各地所建城堡、山寨功用消逝,崩坏坍塌成为必然,恒口堡也未能幸免,特别是工业文明摧枯拉朽般推进,昔日堡垒不复存在,只有王心沂笔下的四五里长街尚存,今人称之为老街。

恒河入月河口西向逆月河北岸而建的恒口老街,街道宽约三四米,青石铺地,左右两侧多为门市,一排排木板隔开买与卖的距离,营造昔日市井的熙攘繁华,上下两层的重檐结构,依依低垂,呈现陕南民居少有的古建风格,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承载斗转星移、雨雪风霜,成为一代又一代古镇人的眷恋和挥之不去的惆怅。庭院多为两进,也有三进,透过踩踏天井的脚步似乎能听到窗格内经年沉睡的呼吸,不紧不慢、起伏有致的节奏只属于记忆之外的安详。屋顶硬山灰瓦、马头山墙,高矮不一,次第铺陈,目光所及之处,高楼林立的现代建筑所呈现的逼迫感,使整条街道充斥着孤独和摇摇欲坠的倔强。

多年前曾在街上小住,几经探询,街上老人说以前还有江西、黄州诸多会馆,言语之外颇多自豪,只是故地已无从寻觅。我住在一个同学家里,是一个两进的小院,格局尚在,父母早逝而家境没落,因为兄弟分家的缘故,已经拆分重组的七零八落。小院后面隔着一畦菜地就是月河,河水清冽,不时有淘金者躬身忙碌,在茫茫砂砾中淘洗着生活的虔诚和对月谷川的敬仰。

手压式水井是那时每个小院的标配,也是小镇与月河最直抒胸臆的沟通,随着井上手柄的起落,地下泉水汩汩流淌,纯净甘冽,与小镇的建筑一道成为月谷川上独特的气韵在时空更迭代进中流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