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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紫藤有缘

作者: 谢冕2023/11/28随笔

记得早年读过一篇散文,是写紫藤花的,那时我还不识紫藤花,这篇散文篇名好像是“快阁的紫藤花”,快阁可能是一个地名,风景点,记不清了。后来求学到了燕园,中文系的驻地从文史楼搬到了五院。五院有一架紫藤,沿墙垂门而挂。花开时节,一片紫玉铺天盖地,若无尽祥云自天而降,又似万顷波涛奔涌而至!道不出、说不出的奇妙!无以言状,急不择言,倒是发自心底一阵惊呼:一架藤萝深似海!近年中文系又搬了新居,五院还在,紫藤依旧。燕京学院成了五院的新主人,董强院长是我们的老朋友,藤萝为媒,我们一下成了“亲戚”。紫藤是未曾明确的中文系“系花”,同时也是燕京学院的“院花”。美丽万端的紫藤总伴着我,我与她有缘。

世间万象,说大也大,说单纯也单纯,说巧也真巧。这些年我与我的中学母校有了较多的联系,学校廖素娟校长办特色班,已故的陈景润学长(他在初中高我一班)领衔数学班,我则是忝列文学班为指导老师。我和陈景润是中学校友。我们的中学母校是原先的福州私立三一中学,即如今的福州外国语学校。三一学校是圣公会办的,如今的校园里,旧日的礼拜堂前,也曾有垂挂如海的几架藤萝。今日保存完好的当年的俄国领事馆前,年年也都有盛大的紫藤花事。福外的师生热爱紫藤花,也指定紫藤为校花。学校有个紫藤诗社,我被聘为诗社顾问。前些日子我曾亲临现场,为紫藤诗社授匾。就这样,北大中文系,燕京学院,加上三一中学,这些异时异地的诸般风物,因为一架盛开的紫藤而结成了“姻亲”。这岂止是花,这更是情,甚至还是历史!真的是:一架藤萝连接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一架藤萝连接了继往开来的几代学人。

一席关于紫藤花的话题,如今被这样郑重其事地提出,皆因一座楼房的命名所引起。话有点长,还是长话短说。近日,福州市政府应福州外国语学校的申请,拨了一座古厝给学校做关于文化和文学的展示活动场所。因为我曾给学校题赠“钟声犹在耳,此树最多情”的石碑,福外母校念我旧情,愿意借此楼为我留点纪念。我深谢,并表达了私下的意愿,我的表达得到校市领导的谅解。话说这栋古厝也真有来历,原是沈绍安兰记漆器店,是沈绍安兰记原先的店堂和沈家居所,已列入福建省的文物保护名录,目前正在修缮中。

兰记沈宅,三层楼房,前店后厂,有房三十余间,占地七百平米,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华丽殿堂。我那天冒雨察看了施工现场,看到了它绕宅的室内游廊,还有游廊沿边的美人靠,甚是雅致。古厝的传人现已无考,房产已归福州古厝管委会管理。前些时我和学生访问故乡,慎重地建议将此地办成南台岛上文化传播的新景点,成为我的母校师生学习教学的另一个课堂。为此我们对它的命名颇费斟酌。有的朋友希望取名采薇阁。了解我的人知道,采薇阁是我在北大创立中国诗歌研究院用过的名字,他们希望这座院落与朗润园的采薇阁保持一种延续性,从而给后学留下一种念想。这当然是他们的好意,而我则希望尽量淡化和削减事关个人的一些联想。

就这样,古厝摒弃了目下流行的以个人冠名纪念馆或文学馆的模式,最终定名为我建议的紫藤学堂。我们议定,今年就将揭幕迎客。这个学堂的建立和开放,对于我个人来说是圆梦的过程。现今的紫藤学堂,屹立于福州市仓山区的塔亭路上。周围几公里内,多处留下了我少年时代的足迹,那曾是一个早熟少年做梦的地方。由学堂往西数百步,位于麦园路上的麦顶小学(原先的独青小学)是我上小学的母校之一。麦顶小学所在的麦园路上,1948年为纪念辛亥革命前辈黄展云先生(字鲁贻,早稻田大学毕业,曾任孙中山先生秘书)而修建的鲁贻图书馆仍然完好,那是我少年时可以免费阅读书报的场所。福州地处亚热带,夏季艳阳如火,鲁贻图书馆清雅静谧,阴凉温馨,是我这样一个穷学生当年避暑读书的好去处。几十年来,我总怀着感恩的心情怀念它。紧挨着紫藤学堂,马路对过,是梅坞。那里曾是一座梅林,冬日一片香雪海。我的语文老师余钟藩先生的家,就在梅坞的花丛之中。出梅坞沿立新路前行数百步,便是我的母校三一中学。我在那里接受伟大的爱心,并与当年的师友共度艰难岁月,是我扬起人生理想风帆的港湾。

紫藤学堂屹立在烟台山下,从那里可以眺望秀丽的闽江帆影。闽江悠悠流过万寿桥,在中洲岛画了一条美丽的弧线。观音井下来便是下渡,那里出现一片楼台,银行、海关、仓储、商铺、俱乐部和医院,记载着五口通商之后的喧哗。那一年,一个少年在烟台山下听到远方的召唤,真情向往“山那边好地方”,毅然走向战火硝烟弥漫的海疆。一别经年,心中放不下的是年迈父母的惜别泪痕,是这些念兹在兹的街陌楼台,以及那些山,那些水,那些镌刻在泥泞路上的模糊的足迹。

江流宛转,山影凄迷,屹立江滨榕荫下的紫藤学堂,正以感恩的心情迎邀来自四方的宾朋、莘莘学子和后学传人,欢迎他们与我一道回味那些年、那些日月,那些憧憬和向往。更欢迎学界同仁来此传道授业、读诗品茗。紫藤花盛,榕荫鸟喧,我等情重。近可对缕缕茶香闲话鸥鹭,远可以凭栏俯视万类,发思古之幽情。友朋雅聚,无关利害,此乃人生至乐!彼时彼地,也许我在,也许我不在,但我心总在!那么,诸位请了,我请诸位小坐片刻,暂时忘却周遭无尽的忧烦,饮一杯免费的清水,或品一杯并不免费的咖啡或茶——上个世纪某月某日,我怀揣25美元参加国际会议。在伦敦大学,我欠了剑桥大学教授一杯答谢咖啡,愧悔至今。目下国人日渐富裕,再无我当年的“咖啡之叹”。故此处特标明“不免费”,此乃含泪之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