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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

作者: 子薇2023/06/09情感

那些年,父亲窗口的灯火是最迟熄灭的。校园里的师生们都这么说。

小学毕业后,我从老家来到父亲身边读初中。一间二十平米不到的房子,以帘子隔为两间,父亲的床在外间,我的小床在里间。每到夜晚,我在里间做作业,父亲在外间批改作业、备课。印象中,九点不到,父亲一准让我关灯上床睡觉,之后的漫漫长夜便是父亲一个人的了。那时候用的是白炽灯,灯上面盖着的一只白色罩子,像是穿在曼妙女子身上的飘逸裙裾。因了罩子的遮蔽,无法四处外溢的灯光,心无旁骛地聚焦在父亲的办公桌上。暖黄色的灯光,照耀着聚精会神的父亲,还有他眉宇间深邃的川字纹。父亲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桌上有一杯茶水、一只烟灰缸,还有一柄放大镜,那是批改到有些字迹过小的作业本以及备课翻阅一些参考书籍时,父亲需要用到的工具。父亲的动作很轻,但是,因为空间的狭小,翻动纸页时,犹如小鸡拍动翅膀一样的细微声响还是会不间断地传过来。那声音,在我听来,如同天籁。我就在这般细微又美妙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后来的某个冬日,父亲在给学生们上课时,沉重地倒在了讲台上。博尔赫斯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人死如灯灭。父亲离世,他窗口那盏常年至深夜才会熄灭的灯火,永远地寂灭了。套用博尔赫斯的话语,人死了,就像灯火消失在灯火中。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每每想起逝去的父亲,就会想起那句诗,觉得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也会如他生前一样,夜夜于灯下,批改作业,备课看书,喝茶抽烟,凝眉思考。如此想时,心里一痛,又一暖。

每两周,我从学校回家一趟。周六下午上完课才往家赶,天冷时节,日照时间短,接近邻村的吴庄时,天已经黑透了。这时候,穿过一片松树林和我家村边的一片庄稼地,灌进脖子和衣裳里的冷风,让丛生的寒意把人紧紧地包裹。走到村里,看到家家户户门缝以及窗口透出的灯光,心下顿时豁然开朗;及至进得家中,闻着扑面而来的饭菜香味,看着堂间八仙桌上那盏点亮的煤油灯,我小小的心房刹那间被温暖地照亮。

老家的村庄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通的电,通电之前,夜晚,照明重任一直由煤油灯担任。煤油灯的下方是基座,也是灯的主体,一只形状别致的玻璃器皿,膨大的部位,盛着煤油,一截灯芯浸入其中,灯座上套着的高挑罩子,也是由玻璃制成,薄极,美极。为了节省,通常,家中只使用一盏煤油灯。夜晚,一家人坐在堂间,母亲就着灯光纳鞋底抑或做别的事,我们围坐在八仙桌旁做作业。灯光暗淡下去的时候,母亲取下玻璃罩子,朝里面哈口气,用一块小抹布把罩子里面擦了又擦,然后拧几下控制灯芯的旋纽,随着旋纽的转动,灯芯往上伸长,母亲拿剪刀剪掉上面那截烧毁的灯芯,重新把罩子套上去。整个屋里,立刻明媚亮堂起来,煤油灯的的身姿,越发地窈窕好看。

二哥从师范毕业、在一所小学从教几年后,于暑假前夕得悉一个信息,因中学英语教育事业需要,在当地教师队伍里遴选相关人才,考试合格者办理调动手续上岗。暑假里,二哥开始了紧张的英语复习。那年,家里新添了一盏煤油灯,二哥一个人在东头的房间里看书,为防蚊虫叮咬,也为消解酷暑,他的双脚浸在装了半下水的小木桶里。有些好奇的我,偶尔推开房门进去装模作样地拿东西,灯下的二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我的贸然闯入,他似乎全然不知晓。当年,二哥以优异的成绩,如愿做了初中英语老师,之后的岁月,他先后通过各种考试,成功地实现了各种跨界晋升。于二哥,于我们家每一个兄弟姊妹,最初照亮我们人生征途的,就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有灯的地方,一定会有路。”诚如斯言。

每到腊月,便会有一只老母鸡被母亲安置着趴在窠里。那个窠是临时造出来的,一只稻箩,底下垫上厚厚的稻草,铺上软和的棉垫,一窝鸡蛋被老母鸡严严实实地焐在身下,稻箩上方卡上一只篾罩子。用来孵小鸡的窠特别的宝贝,被安置在母亲的卧房里。白天得空,母亲便要去瞅一眼,晚上起来小解时也会点上煤油灯站在边上照一照,看看有没有鸡蛋被一时疏忽大意的老母鸡给弄到身体外面去了。再就是,每隔五六天,趁着把老母鸡抱出窠外吃食喝水的工夫,母亲会端着煤油灯,把窠里所有的在孵鸡蛋都逐个照一遍,孵化状况不好的,及时清理出窠。借助煤油灯的光线,母亲的甄别技术极为精准,二十八天左右,所有在过程中没有被淘汰掉的鸡蛋里,必会有一只可爱如天使般的小鸡破壳出世。那一次次逐个照映被孵鸡蛋的煤油灯,在我的眼中,几乎成了一个神奇。

我读初三时,母亲离开老家来到父亲执教的中学做后勤,一年后,我初中毕业去武汉读中专,煤油灯从此淡出我的视线。随着科技的发展,各种节能灯、豪华吊灯闪亮登堂入室,户外的霓虹灯,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夜晚的城市,辉煌的灯火,如同燃放的烟花,瑰丽夺目,比之于天上的星星,还要明媚绚烂得多。但是,我年少时夜夜陪伴我的煤油灯,父亲生前夜夜陪伴他的白炽灯,依然温暖地端坐在我心灵的一隅,从来不曾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