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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

作者: 房蒙2023/08/23情感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带入一种情绪。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目光、耳力、思想,越收越窄,直到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形同一种躲藏。从这个层面来说,或可理解为一种专注。我最常遇到这样的情绪,是在坐车的时候,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和物,仿佛时光被压缩了,一切都变得不成比例。此时,我常常放弃抵抗,任由这种情绪弥漫开来,缓缓地将自己裹紧。

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一些所谓宏大而艰深的问题,肆无忌惮地想,漫无目的地想。

比如,时间从何时开始,到何时终止?开始之前、终止之后的又是什么?是否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我想象不出来。

空间是否有边界,边界之外的又是什么,是否此地即为彼地?我想象不出来。

丑恶和良善,是否有清晰的边界,哪一个更接近生命的本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否只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宽慰和开释?我想象不出来。

梦为何物,是否是高维空间的一种隐秘投射,是否真有脱离物质形态的无形生命存在?我想象不出来。

看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一书,谈人类的发展、粮食的变迁,谈粮食生产和狩猎采集的演变和对立,谈植物和动物的驯化。我会想,人类何以没能进化得可以反复长出某个器官,比如牙齿。人类文明的产生和发展是必然还是偶然,又将何去何从,是否宿命早就写在所谓的终点?很显然,人类远不是完满的存在,甚至更像是一种背离。

有时候,我更愿意思索所谓卑微细小的问题。

时值早春时节,我们的车奔行在陕北高原的黄土地上,所过之处,见到许多废弃的窑洞散落在枯树荒草间。它们被羊肠小径勾连着,如同一只只干涸的眼睛,使人感到扑面而来一股苍凉悲戚的情绪。我仿佛看到许多旧的人、旧的事、旧的时光,慢慢倒退,渐行渐远,最终被遗落在天地之间。我想象不出每一口废弃窑洞背后的人和事,也没有权利以主观判断臆测和定义那些故事的悲喜色彩,荒芜的背面很可能就是一片繁华。

这自然让我想到了我的旧居,那曾经温暖的所在,如今却以断壁残垣的姿态闯进我的梦里来。毫无疑问,我的根是扎在那里的,而它却那么快地滑向了荒芜。是否从此以后,我的根只能漂泊,再无法汲取大地的供养?我忽然很羡慕那些择一城终老的人,他们将一生藏于一个所在,将根深深地扎在一个地方,用一生温热那片土地,也被那片土地温热。

年轻如我们,为何曾经那么执着于诗和远方?我甚至已慢慢了解到,所谓的人生经验,从来不会予以后来者更多的启示,有些事情,不经历一遍就永远不会懂得。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想我会情愿躲进一个小地方,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恬然地过好自己的一生。

福克斯的动画片《霍顿与无名氏》,讲苜蓿上的一粒灰尘里藏着一个大世界——"无名镇",镇上的居民为避免家园倾覆而不懈努力,最终在一头大象的帮助下找到了安居之所。这可能关涉到宏大与卑小的对立统一问题。庄子笔下有"不知几千里也"的鲲鹏,也有"触氏"和"蛮氏"所在的蜗角。这让我相信,在某些方面,大与小其实并没有根本的区别,小至至小,就是一种博大,就是无穷无尽的浩瀚。

在写到蜗角的《杂篇·则阳》一篇里,有一段戴晋人对魏王的问话,其中一句是"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翻译成现代文就是:知道使自己的思想在无穷的境域里遨游,却又折返于人迹所至的狭小的生活范围,是不是感到怅然若失、无可捉摸呢?

就在此时,汽车知趣地驶入一段隧洞,眼前的风景忽然消失,黑暗会心地接管了我游心太玄的莽撞思索,及时阻止我进入到更艰深更虚妄的游离之态。昏黄的光影里,我忽然想到了古希伯来那句著名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