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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月亮河

作者: 李永明2024/03/11散文

家乡有条形似月亮的河,叫月河,在我的心中,它是一条明亮的月亮河。

月河记录着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月河水流,有一百种表情,激流是皱眉,缓涌是沉思,浪花是微笑,似月是柔情,洪流是发怒。月河静的时候,闪烁着光辉,清波粼粼。月河暴怒的时候,会摇动河床,溅出浪花到树木上、岩石上、房梁上。

我们坐在母亲的怀里,我们的童年是水养大的。

大人们把背篓交给我们,我们来到月河边割牛草、割猪草,割不断月河的情思,割不断扑入月河中的月光;生活把磨盘水车交给村里有手艺的匠人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碾磨艰苦的岁月,风浪把一叶小舟交给了月河,引渡东南西北风。

我们牵着牛绳羊绳,总是把牛羊拴在月河旁的麻柳树上,我们和牛羊一起依偎在月河里,我们和牛羊也是月河的浪花;我们拿着糖罐、吊罐、竹槽、木槽、最原始的灌溉工具,投进月河里去盛满水缸灌满水田滋润庄稼和村庄。

翻开书,在老师“人口手、雷雨风、山川河”的诵读声中,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河。

不知道月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凤凰山哪棵草叶哪枚松针,只知道铁瓦殿无数的水滴汇集,从草叶从松针从云朵上滴着,浸入花草树木脚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团聚着,找到一条缝,流进南山下的暗河,一抬头看见太阳的时候,争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万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月河,走到这书声琅琅的洋溢河……就像我们从家里走向学校,从牛背走向教室,从洋溢河走向月河、走向汉江、走向长江。

凤凰山的水滴汇成了月河清流,我们汇聚到学校。从一滴水开始一条河和我们生命的历程。

教我们的老师是城里下来的知青,他们来自月河流入汉江的那座城市。电灯,电话,高楼,汽车,对远方的仰望,让我们的脖子几乎扭伤。大学,电影院,图书馆,对远方的梦想,让我们彻夜无眠。

老师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顺着月河,河流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远方;一条是翻过高高的鲤鱼山、牛山,山的那边就是我们的远方。

大人们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条路:一条是当兵之路;一条是考学之路。

学校敲钟的韩大爷说,走出村庄,走向远方有两双鞋:一双是皮鞋;一双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长,草鞋的路很短。

老师的话很富有哲理,大人们的话很实用,大爷的话就在教室的黑板前面,那里摆着两双鞋:一双是草鞋,一双是皮鞋告别村庄,走向远方,那是我们最大的梦想。

有一天早上,学校敲钟的韩大爷神秘地告诉我们,说北岸子山上有一条青龙,昨晚托梦给他,要归大海啦!他敲响老槐树上的破犁,让钟声响彻村庄,让钟声把我们赶往高处。奇怪的是韩大爷话刚说完,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温顺的月河河水暴涨,河水掀起巨浪,犹如蛟龙翻腾,让我们的学校隐入河水,奔腾而去。大人们说,月河走蛟啦!

我一直到现在都无法解释韩大爷那奇怪的梦,真有青龙托梦给韩大爷?只知道一个遥远的传说:“金船一闪现,水打江家店”,金船闪现,月河耀金。神秘的是,学校没有了,老槐树还在,老槐树上的校牌和当敲钟的破犁还在。更为神秘的是,敲钟的韩大爷不见了,我们跟着河流找了几十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们把学校搬到更高的地方,挂上那敲钟的破犁,却再也听不见那金属般的钟响,这成了山村永远的痛。

一直到现在都不解的是,明明是月河发大水,冲走过木榨,冲走过石磨,冲走过桥梁,冲走过牛羊。大人们却从没有责怪过月河,从没有把责任推在河上,说那是走榨、走蛟、走桥,龙过大海鸟归林,大人们就这么看我们的月河。

面对奔腾不息的滚滚流水,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思想家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科学家说,水是生命之源;文学家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有河必有桥,我的那片月河的故乡曾见过简陋的木桥、跳跳桥,简陋不堪只让人行走,桥是故乡的书签,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故乡没有两座一样的桥——或庄严持重,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进,寥寥几笔,如图画里一勾灵巧地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父亲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如今的月河桥,千姿百态,彩虹飞度,长龙卧波,穿梭着时代的潮流。

在月河水最急促、峡谷最幽深的月河下游龙王潭,鱼虾成群,有名的是月河鲤鱼、草棒子、大青鱼、甲鱼、鲇鱼、大头鱼、鳜鱼等,月河水鲜自古有名。月河流入佘家窑,河床一下平坦开阔起来,水流舒缓,小船悠悠,河上就有了“万安桥”,拱桥下青藤如瀑,青苔斑驳。

月河流过佘家窑,就进入了河流的茂盛期,离汉江近了,离长江近了,离大海不远了。一帆风顺中,往下的桥更万安了,月河走进了汉江。

月河带着我们的学校走了。那一年,家乡学校居然破天荒地一下考上五个中专生。我们是故乡月河一朵欢快的浪花,告别月河、告别故乡、告别凤凰山、鲤鱼山、牛山,把心中的月亮河一起带走,走向更长的远方。

从同一山村出发,走着同样的河道,月河会把河水留在乡村屋檐下的滴答里,留在天空飘浮的云朵里,留在家屋水缸的倒影里,留在草叶上的露珠里……

河流的一生,就是我们的人生,有它的童年,有它的少年,有它的青年,有它的壮年,但是河流不老。人生其实何尝又不是河流,有急流,有平缓,有激越,有险滩。

我从城里的学校回到乡村当教师,学校位于月河另一条支流—洋溢河的河湾上。曾经在乡村读书,我望天上的星星,心飞往那些星星下那方不同于我苦瘠乡村的生活。曾经我一个人站在河湾,穿着一双城里买的皮鞋,站在这片草鞋跋涉的土地上。想起敲钟韩大爷的话,从农村到城市很近,就是一双草鞋到一双皮鞋的距离。从农村到城市的距离很远,就算脱下了脚上的草鞋,都永远找不到那双皮鞋。

我从没有过这么静静地伫立在河边,这么静静地想自己,想河流。一阵风过,吹散河中的星星,如风一般撒播在天空之下。

当年的大人们和我们都老了,月河通往外界的路其实很多,河向远方,路就通往远方。我坚信,总会有一方码头、一座桥梁等着我,月河的前方是汉江,汉江的前方是长江,长江的前方是大海。